中国古代节日众多,每个节日都有独特价值,但若说最浪漫节日,恐怕唯属花朝节。花朝节?许多人一定很惊讶,这个如野鸡没名、草鞋没号的名字,还最浪漫?是的。不仅浪漫,而且欢娱,甚至丰富。其浪漫,吃花糕、喝花酒、看花展、拜花神,用“花”将浪漫展示到极致;其欢娱,踏青、扑蝶、斗草、观灯,承载了人们从早到晚的快乐;其丰富,十二花神次第登场,为其增添了层次鲜明的内涵。花朝节的日期有二月十二、二月十五等不同说法,但差距不大,均是仲春时节。此时,万物复苏,百花竞放,最堪游赏。虽然“二月春风似剪刀”,但阻挡不了人们踏青游春的热情。这一天,人们多会结伴到郊外或园林中游览赏花。
剪不断理还乱的起源
有人说,这个节日在春秋战国之交就有了。所依何据?明代农书《陶朱公书》中有言:“二月十二日为百花生日,无雨百花熟。”陶朱公即范蠡,乃春秋末期人物,若此言属实,那花朝节至少有两千多年历史了。然而,这推论比花还经不起敲打,《陶朱公书》全称为《陶朱公致富奇书》,乃出版于明末的指导农业生产的书籍,显然是后人附会。
接着找,又会发现两则史料。
晋人周处在《风土记》中记载:“浙间风俗,言春序正中,百花竞放,乃游赏之时。”
明人彭大翼的《山堂肆考》称,武则天在花朝节游园,让宫女采集百花,然后和在米里捣碎蒸花糕,赏赐给亲信大臣。
上面两条史料,一则够久远,一则够有噱头。这样看,花朝节在晋代应该是地方性节日,到了武周时期,就已经是官方钦定的节日了。
然而,这也有可疑之处。先说《风土记》,这书今天大部分已经散失,我们能看到的这段关于“花朝节”的记载,是来自于南宋陈元靓《事林广记》的转引,真实性也便大打折扣。
再来看一条证据。
唐德宗在位时(779-805),曾把二月朔日(即二月初一)设为中和节。据此,明人谢肇淛在其书《五杂组》中发难:如果花朝节在唐代已经流行,其日子又在农历的二月中旬,便与月初的中和节距离太近,与唐德宗想在节日的空月——二月设中和节的意愿矛盾。至于彭大翼所写的《山堂肆考》,所依何据,并不清楚。可能有人会问,白居易的《琵琶行》中有“春江花朝秋月夜”,花朝节都被写进诗歌里了,是实锤了吧?也未必。▲《簪花仕女图》,传为唐代周昉绘制。现藏于辽宁省博物馆。画中描写了六位贵族妇女及其侍女于春夏之交赏花游园。
第一,《琵琶行》创作于元和十一年(816),在设置中和节后。第二,白诗中的“花朝”,是花开早晨之意,与“月夕”共同组成良辰美景。如《旧唐书》中有言:“每花朝月夕,与宾佐赋咏,甚有情致。”
花朝节的身世,就这样成了一团迷雾,经常被附会上一个朝代,旋即又被考据高手证伪。唯一可以确认的是,花朝节最迟在宋代已成为重要节日,因为南宋杨万里在《诚斋诗话》中有明确记录,开封每年二月十二为花朝节。南宋吴自牧在《梦粱录》中也提到,仲春十五为花朝节。虽然日子有些出入,但花朝节,这个出厂日期被多次涂涂抹抹的节日,总算来了。
临安花朝节玩乐攻略
假如穿越回到南宋,成为首都临安城的市民,又适逢农历二月,就能在古代过一次心心念念已久的花朝节。如果想玩得尽兴,那么请先查收这份攻略。首先要在前一天准备好游玩物品:纸笔一副、小铲子一把、菜篮子一个、铜钱若干。仲春十五,一早你可以先直奔临安郊区。这一天,百姓都会三五成群去采撷野菜,也就是所谓的“挑菜”。花朝节有“挑菜节”的别称,正是源于这项活动(挑菜并非花朝节的专利,像二月二等也有此习俗)。这天,全民采摘,是有一定科学道理的。花朝节前后,正是荠菜、白蒿等野菜蓬勃鲜嫩之时,炒出来,真可谓营养美味,好吃免费。▲ 杭州花园岗村翻新的花神庙遗址,村的前身是南宋建都杭州时的官办花园。
看完了劝农仪式,已是午时,腹中也有些饥饿,此时就要赶紧去西湖边,那里有一场包含吃喝玩乐的花朝节嘉年华等着你。在后代明人张岱《陶庵梦忆》中,可找到这个嘉年华的名字——西湖香市。因为每年到花朝时节,百花斗艳,西湖游人如织,自然形成一个以卖花为主的市场。买完花,找个摊位吃些百花酒、百花糕,恢复些气力,就去拐角的游乐区逛逛。在那里,歌舞、百戏、蹴鞠、秋千、斗花草、选官仙,应有尽有,仿佛走进《清明上河图》中,游玩于斯,陶然于斯。玩尽兴了,可以再去些园子赏花作诗。这时,你将陷入一种甜蜜的苦恼:去哪赏花好呢?钱塘门外的玉壶、古柳林、杨府云洞,花团锦簇;钱湖门外庆乐、小湖等园云蒸霞蔚;包家山满山桃花,随风摇摆,珊珊可爱。索性不再犹豫,找一桃李灿然处,拿出带来的纸笔,写下对花朝节风物人情的热爱。眼看太阳要落下孤山了,且不着急回去,因为还有这一天最后的项目——放花灯。在杭州西溪蒋村一带,花灯远近驰名。灯由百花扎制而成,在枝头月下,灯光明灭,红绿斑驳,非常好看。
看完花灯,恰圆月满空。此时惬意地徐徐往家里走着,宋人易士达《花朝燃灯》中的诗句“莺花世界春方半,灯火楼台月正圆”,不禁吟出嘴边。
花儿与少女
花朝节之所以备受百姓青睐,是因为这一天,女孩们都被解放出来,走出春闺,在街头巷陌看花的同时,也变成了别人眼中的花。中国自古就将名花比作美人,“人面桃花相映红”被文人雅士目为佳品。因而当花朝来临,名花倾城两相欢时,也会惹得文人骚客、贩夫走卒带笑长看。这天,无论城市、乡村,只要有花处,皆有女孩子的踪迹。元代诗人方回这样描述道:“喜晴郊外多游女,归暮溪边尽醉人。”在嘉兴地区,“妇女多出游,曰踏青”。这一天甚至因为“女性色彩浓重”,被有些学者称为“女性的节日”。早春时节,蝶舞纷纷,女孩们行走在花间,以扑蝶为乐,因此花朝节有“扑蝶会”的经典桥段。诗人龚百药在《桃源忆故人》中写道:“花朝扑蝶谁家会,点点飞花轻坠。”扑蝶作为女孩喜闻乐见的活动,与花朝节形影相伴,想必曹雪芹也是目睹过哪家园子里举办的扑蝶会吧,才会深受触动,写下“宝钗扑蝶”的经典情节。扑完蝴蝶,女孩们还有一种更具有社交性、竞技性的游戏——斗花草。所谓斗花草,就是让两草(或花茎)交叉,两人各捏草之两头,用力拉扯,直至一草被拉断为止,以草不断的一方为胜。斗花草的历史远久于花朝节,相传,春秋吴王夫差和西施在馆娃宫中,就常以斗花草为乐。
女孩子玩之前,会去草地里精心选出自己的“参赛选手”,正如明代诗人黄子常在《绮罗香》中所写“偷摘遍、绿径烟霏”——悄悄地在路边草地里找寻,准备好后,“扫花阶,褥展芙蓉”,打扫干净台阶,再铺上个绣着芙蓉的褥子,布置擂台大功告成!接下来就是双方长拉短拽,胜利者可以从旁边竹筒里取出一支竹筹。战利品是些女孩子们喜欢的小首饰——“夺取筹多,赢得玉珰瑜珥”。在古人看来,女孩也得有个娴静美好的样子,扑蝶、斗花草,玩得不亦乐乎后,也得安排个静一些的活动——赏红,来安安神。赏红,就是各家各户女孩把红布系在树枝上用来欣赏。这个活动源于唐人崔元徽用红布护花的传说。相传,崔生晚上梦到石榴花精求助,让他在五更天时用红布做幔,护住一园花草。他依着梦里花精交代照办,果然五更时分,狂风骤起。花因红幔得救,他也在花精那里获得类似“护花使者”的好评,最后羽化登仙。女孩们大抵都听过这个传说,保护花神,做得好,说不准也能得到仙人的眷顾呢!女孩们想得到的眷顾,恐怕不是崔元徽那种羽化登仙,而是青春美丽,是遇到如意郎君,就像《绮罗香》中最后所说那样——“绾胸带空系宜男,惜郎归也未?”
岁岁年年神不同
古代中国人过节离不开祭祀,大节小节都要洒扫庭除,祭祀对应的神仙。花朝节也不例外,自然要去庙里恭恭敬敬地祭拜这一天的主神——花神。所谓花神,就是主管百花的神灵。中国人从原始先民时代就有对花的崇拜,崇尚其繁盛与美丽。因此在《诗经》305篇里,提到的植物有150多种,属于花卉范畴的多达132种。先民一边把“桃之夭夭,灼灼其华”这样美丽句子放进诗里,一面在脑海中想象、描绘着司百花的花神形象。可能是因为太偏爱花了,后来花神就不只一位了,还有男有女,更随着风雅史的演进,陆陆续续有太多名人被抬进花界仙班。年年岁岁花相似,但岁岁年年“神”不同。最早的花神叫女夷。在《淮南子·天文训》中有关于这一代花神的描述:“女夷鼓歌以司天和,以长百谷、禽鸟、草木。”女夷击鼓作歌,顺着自然规律,繁育世间草木花鸟庄稼。等到东汉白马驮来佛经,也给花神殿的香火前驮来新的偶像——如来和迦叶菩萨。取这二位佛教人物,是因为佛门掌故——如来拈花,迦叶为之一笑。佛祖手中的花,承载着智者无言的交流,也就有了灵魂。当如来、迦叶被邀请兼职花神时,中国的花神就告别了主抓农业的官员形象,而是有了智慧和机辩。▲ 清人许良标所绘《何仙姑过海图扇》
看到佛家有了花神代表,道家也递交了候选人,这个人叫花姑,信奉上清派开山祖师魏夫人而位列仙班。又因为平时喜欢种花,就变身花神,司百花生长。古人总有恻隐之心,对弱者如此,对神仙也是一样。因为担心一个神仙无法管辖偌大事业,于是就会给他推荐很多手下。有一种是按照空间划分,类似于公安局和派出所的关系,一家一院儿一花神。如在汤显祖《牡丹亭》一书中,柳梦梅和杜丽娘在相会定情之时,在旁庇佑的花神,就是掌管南安府后花园的花神。还有一种划分,是按照月份。管理百花看似只不过是浇浇水、施施肥的小事,但要想到这花四季各不相同——春有桃李夏有莲,秋日菊花冬日梅,哪个都得精心打理才行,因此比附着十二个月,设置了十二花神。
因为是管理花花草草的细致活,所以最早上岗的都是女性,而新一届花神,不再是各路神仙,而是历史上能够代表某一种花的真实人物。如一月梅花的花神,是玄宗宠爱的梅妃,玄宗曾为其立梅亭、种梅林。后来梅妃因为玄宗移情于杨玉环,感慨天宝末年朝纲不振,曾作诗怨刺,被打入冷宫。安史之乱时,她拒绝投降叛军,跳井悲壮身亡。百姓因爱其品格,将她推选为梅妃。▲ 清乾隆宫廷绘画,佚名院本《十二月月令图》中《二月》
而间接伤害到梅妃的杨玉环,也位列花神享殿。她花神的身份,因为有多个版本而有些复杂,一说是二月杏花之神:据说是因为玉环自缢于马嵬坡后,玄宗非常想念,就派人去寻找遗骨,结果看到马嵬坡上有一树杏花,洁白如雪,颇似贵妃颜色。百姓出于对替罪之人的怜爱,将她供为杏花花神。但在另一个版本里,玉环是四月牡丹花神,原因众所周知,是李白在《清平调》中将玉环比作牡丹。玉环如牡丹般的雍容华贵,也让这一安排深孚众意。▲ 清代木柄丝绸彩绘百花诗文执扇,扇面上绘制100种花卉。
看来,花神这个职位在选拔上,秉承的原则是“我有花,你有故事吗?”于是很多和花有不解之缘的历史文化名人,纷纷而来,花神也有了男版、女版、混合版等多种版本。而很多花神的入选,背负了儒家的说教,从桂花花神绿珠(西晋名妓)的效忠殉主,到梅花花神林逋(北宋诗人)的林泉高致,花神从农业主管人员到布道者、再到儒家道德模范,三教以花神为高地,输出着自身的价值观。千百年来,花朝节一直是大节,然而却在清、民国时突然人气暴跌,然后一蹶不振到如今。它的遭遇,充满辛酸。北京颐和园苏州街北侧的小山上,有个只有一间的袖珍版花神庙,想必里面的花神,每天在这逼仄的一居室里坐着,追忆自己祖上无上的荣光——
明清时期的一线城市,花神庙像顶级连锁百货,常常坐拥核心地段,据明清史料记载,仅在苏州山塘虎丘一带,就有四座花神庙比肩而立。传说,清代学者纪晓岚还为其中虎丘试剑石附近的花神庙,题下著名联句:“一百八记钟声,唤起万家春梦;二十四番风信,吹香七里山塘。”
而如今,有些名气的花神庙,一只手就数得过来,虎丘花神庙名气大不如前;南京花神庙被毁,只能在地铁站名、立交桥牌上看到它踪影,现在是新建的。北京的更惨,挨着一居室花神庙的,是北大里的一座,这座清代的皇室花神庙,如今只剩下一座庙门。更因为疏于管理,上面成了全国考生的许愿还愿墙,从曾经“保佑鲜花繁盛”,到如今“我一定考上北大”,如果花神在天有灵,不知会不会有些难为情。
▲ 北京大学未名湖畔的花神庙,仅余下一座孤零零的山门。供图/图虫创意为什么曾经风光一时无两的花朝节,会落魄到如此田地?第一,社会的动荡。北大那座花神庙,最早毁于八国联军的兵燹。晚清民国的动荡接踵而至,南京花神庙主体建筑,先毁于太平天国,重建后又被侵华日军焚毁,建国后因为基址上庙宇所剩无几,就直接被推平,在其上建了小学,即花神庙小学。
第二,经济土壤流失。花神庙过去多由当地花农集体出资修建,打点花神来保佑生意兴隆,史料记载,在北京市丰台区花乡的花神庙,就因花农上供而香火鼎盛。但因动乱战火、城市规划,花市或者迁移,或者如上海的花市被搬到摩天大楼里,市场不在了,花神庙自然日渐衰败。而移风易俗后,新的花神庙不再建立,青黄不接的结局就是,绝大多数的花神庙被拆毁,余下来的也“苟延残喘”,不复荣光了。▲ 南京花神湖夜景
可能有读者会问,花神庙的败落对花朝节的影响大不大?答案是肯定的,依托于花神庙,才能有个地盘来聚拢人气,花朝节的概念,才能在兴旺的人气中回到百姓的集体意识里。就像没有四合院,四合院文化也终究会变成只能活在纸上的死学问。
所以,今天很多地方在挖掘历史文化,打造网红城市之时,都不约而同地想起花朝节。而第一步,大多是重建花神庙。对此,赞弹皆有。
我常想,如果将花朝节拟人,该像个什么。想了想,他应该是一个不速之客,没有人记得在什么时候,就闯入了历史文化的宴席之上。旋即就以丰神飘洒的姿态、浪漫精致的内涵,赢得满堂彩。
▲ 湖北宜昌汉服爱好者正在祭祀花神。供图/图虫创意
然而又不知在什么时候离开了,让人留下太多的怀念和感慨。但我们的节日文化不应该少了它,少了它,则少了太多的锦簇花、园游会、风雅词和欢乐颂。历史和节日留给我们的严肃感太多了,我们很需要看看花,缓缓神儿,休息一下,再往前走。
图文来源:《中华遗产》 2020年02期
《花朝节:来去匆匆的浪漫》,撰文/杨睿,摄影/Panda 等